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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农村妇人，能有什么见识。他是一个文化人，她大字不识，心底却认定武力和拳头都是野蛮人的野蛮行为，她以他为荣！而他就是我的父亲，她眼里的那个文化人。
父亲也只是个种地的庄稼人，不过早些年多读了些书，识得些较多的字。母亲是敬他，爱他的，也敬着那些个儿文化。有时，我常产生一种幻觉，看见父亲身上会发光，温暖，耀眼。
这使我难以相信，怎会突然有一天，这光会消失，就那样消失不见。
那天，一下学，我就死命往家跑。出门上学前，母亲和我说，晚上要给我煎肉饼吃，还给包饺子。我满脑子都弥漫着肉饼的香味，还有那一个个能塞满嘴的大饺子。
母亲这两天心情极好，我们家的母牛刚生了小牛！
然而，到了家，等待我的是眼前坍塌的牛棚和挤满了院子的人。我喊着妈妈，爸爸，却没有找见他们。
夜里，母亲满脸是泪的回来，而父亲再也没能回来。牛棚为什么会突然塌了，又为什么是父亲刚好进去的时候……虽然想了很多为什么，渐渐最后却都不想了！我不想了，母亲也不想了！
日子继续过着，三个人的日子，变成两个人的。母亲话少了许多，见她笑的时候也少了。她每天不停干活，干地里的活，干家里的活。
再后来，家里多了一个男人。我只管他叫“老头”，叫声“叔叔”我也是不愿意的。老头带来了个小丫头，比我小两岁，叫梅儿。我也只是管她叫丫头，还得是非得要叫她的时候。
老头对我好，我认为那都是假的，他只是想讨好母亲罢了。我偷了家里的钱，他会再偷偷补回去，不让我母亲知道。我想他是想要收买人心，并不领他的情。
有一阵子连日下雨，他就每日送我接我。不下雨时，他也这样，我无故地就生气，狠狠地瞪他，不理他，不跟他说话。他怕我烦，就只不时来学校门口接我，但都是远远跟在身后。
这些天下雨，河里涨水，我去学校要过河，母亲说怕危险，让他天天接送我。
前两天都还好，河水涨得不高，没过桥面到我小腿的位置。我固执不肯让他背我过去，脱了鞋袜，卷了裤管，自己过河。他就战战兢兢在后面紧跟着。
而这一天，河水涨得太高，都是大人背着孩子过河，大人下到水里，水就没过了膝盖。眼看自己是过不去，可要让他背，我宁愿不去上学。心里想着就转身往回走。
他追过来，问“干啥？”我不理他，继续走。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顺着我。这突然的改变，让我有些慌，甚至感觉有些恍惚。他什么也没多说，一把举起我放到肩上，连鞋都没脱，就下到了水里。
到了对面，我似乎还没回过神来，光盯着他那两条湿哒哒的裤腿发呆。
夜里，我梦见了父亲，那个身体会发光的男人。我哭着醒来，想起了白天的事，老头厚实的肩膀，那双扶在我腰间的大手，虽然隔着衬衣，隔着外套，可我仍感到，那分明是暖的。
过了几日，雨停了，河水也退了下去。我却莫名的感到了失落。
丫头特别宝贝她带来的那只鱼缸，缸里是两条红色的小金鱼。她连睡觉都要把鱼缸放在床头。我捉弄她，就往鱼缸里扔油条，倒牛奶，给她鞋里装土，书包里放青蛙……
可她从不告状打我小报告，这一点，我是挺佩服的。可到底她跟她爸都是“入侵者”是我的敌人。我还得跟他们战斗到底，直至胜利！
期末考试，丫头在她班里考了第一。我失利了，在班里只得了第三。事先说好了，考好了，有奖励。可她却什么都不要，只说想吃母亲煮的茶叶蛋。我想了很久的，想让母亲给买的机器人，最后也没说出口。
吃晚饭的时候，老头却突然拿出了那个我想要的机器人。然而，我没有表现出高兴，却相反的感到委屈和愤怒。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机器人重重摔到了地上，啪的一下，机器人就四分五裂地散了一地。我口中吼叫着:“我不要你的东西，我要我妈给我买的！”
母亲恼火的起身就要打我，可高高举起的手，还是放了下来。她因为过度气愤而声音颤抖，“你，你给我到墙边站着去。”
那一晚，我对着墙壁站了一整晚。任由老头怎么劝说，母亲也没有松口原谅我。
我固执的认为是老头跟丫头抢走了母亲对我的爱，而他们对我的爱，只是一种可怜，一种施舍。
下学回来的路上，听虎子说丫头让人欺负了，我随口问:“咋欺负了？”虎子说:“说她爸是倒插门……”虎子还在继续说着，可我的思想却停住在了“倒插门”三个字上。久久没有回过神来。
那天我是听见了，老头跟母亲在商量着，是他们父女过来跟我们住，还是我们母子过去跟他们住。老头说:“梅儿是女娃，以后要嫁人，不打紧，山子（指我）是男娃，不能让人说闲话。还是我们搬过来。”
“那你呢，你就不怕让人说闲话？”母亲问他。他笑笑说:“我一大男人，还能计较那些。”
我回了回神，原本听到“敌人”被打击了，本来是该高兴的，可心里隐约的却又有些不痛快。回到家里，老头跟母亲还没从地里干活回来。丫头也还没到家。我索性寻思着折腾她那两条小鱼，反正就算死了，老头跟母亲也还会给她再买。
母亲还给她做新衣，做新鞋，专门跑到镇上给她买鱼食……越想这些我就越气，先是往鱼缸里撒了一把柴灰，再给整进去两勺咸盐，给他来个“乌龙鱼汤”，完事我在灶火旁拿了根细棒子，往鱼缸里使劲一通乱搅。可没曾想，手上没注意，砰的一声，哗啦，鱼缸掉到了地上，摔碎了，洒了一地的水，两条快死的小鱼在地上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。
我心里当时慌了一下，不过只是短暂的几秒。想想反正，鱼他们都能给她再买，一个小鱼缸又算得了什么。前几次我弄死了她的鱼，她也只是说，鱼是自己死的。没准这次，她会说鱼缸是她自己给打碎的呢！
放下心来，我便跟没事人似的跑出去玩了。
到了天黑才回家，没想到，刚一进门，迎面母亲就给了我一巴掌。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，我捂着热辣辣的脸，我在疑惑，我在怀疑！刚才是母亲打了我吗？可我从小她都没动过我半根手指啊！是那个时常说“武力和拳头是野蛮人的野蛮行为”的母亲打了我吗？
我耳朵里嗡嗡作响，隐约的听见丫头在哭，母亲跟老头还在说着些什么。
后来我知道了，那个鱼缸和鱼是丫头病逝的妈妈买给她的。我脑袋就轰的一声，思想开始混乱起来，大脑里满是鱼缸的碎片，和一条条痛苦挣扎着死去的鱼……
夜里，我又梦见了父亲，他还是身体发着光，温暖，耀眼。也梦见了丫头的那只鱼缸，它没有被打碎，两条红色的小金鱼还在水里游啊，游啊……
从那以后，我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丫头，这跟之前的“躲着”是不一样的，那是不喜欢，是讨厌，而这一次是内疚！
周六，我在屋里写作业，想着一口气把周末的作业都写完，就能痛痛快快出去玩。丫头吃了午饭，出去玩了，可没多一会儿，就又回来了。她身上的衣服脏了，头上扎的小辫也松开了，脸上也都是灰。我还瞧见她黄色外衣前面掉了两颗扣子。
“咋了？”我问她。她没说话，只拿了湿毛巾往身上擦。我搁下笔，心里莫名有团火直往上窜。
气冲冲来到平时大家玩的大院里，揪了正在那里玩的虎子，“谁刚才欺负丫头了？”虎子愣了愣，“你不是都不管她的嘛”。
“谁？”我显得已经不耐烦了，大声又问。
“赵小军”虎子怯怯的指了指院墙边。
二话没说，我跑上去，朝着赵小军身上就是狠狠的一脚飞踢，然后扑倒过去，骑到他身上，紧接着对着他的头跟脸就是一顿爆拳。打完起身，我还撂了句话:“谁以后再敢欺负我妹妹，我打死谁！”
“妹妹”这两个字，我不知道当时是如何从我口中说出来的。只觉得阳光里，风扬起的每一粒沙子那一刻都闪着金色的光，而我，也像父亲一样，像那个文化人，身体也发出了光，温暖，耀眼。
没想到的是，我第一次打架，竟让对方断了鼻梁骨！晚上，老头跟母亲领着我去赵小军家赔礼道歉。
回来的路上，月亮已升得老高了。走在黄泥路上的四个人，四个不同程度被拉长的影子，老头跟母亲走在前面，我跟在后面，我的后面又跟着丫头。
我想了想，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了下来，转过身去拉起了丫头的手，装出一脸无事的样子依旧往前走，嘴里说着“怎么走那么慢”。
那一刻，她听不见我心里的海水澎湃翻涌，也看不见那海面上也升起了一轮宁静明亮的月亮。
母亲怒气未消，还在不停重复着“打架，那是野蛮人才干的事，是野蛮人的野蛮行为……”她重申着自己的人生论，教育论，思想论……种种种种，突然，我发现，认为母亲是一个没有半点文化的农村妇女，那是极错误且不合理的。她至少该是一个伟大的解说家！
老头在前面走着，一边应和着母亲的言论，一边安慰的说:“没事，哪个男娃小时候不打架！”他不停交错着的一前一后的双脚，蓦地，我想起了那日，想起了曾经眼前那两条湿哒哒的裤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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